2018年11月4日 星期日

大江東去浪淘盡三載試題筆記

在電腦倒下的下一秒,我竟還能笑出來。
密集的擬題、電郵往來、構思預備被迫中斷,反倒有一種天意如此的解脫。


也許一切的不幸都是一種轉機,讓煩心的空出閑情,聽聽風,看看雨。

2018年10月29日 星期一

尋開心

上學期風風火火地向前翻了兩個月,舊居裝修工程告終,我也逐漸認得她們的臉。近日,在父親的預期進度下完成所有拆箱卸貨的體力勞動;另一邊廂,工作上排除無盡的突發事件外,盡可能照顧她們的學習進度,淡定的面具下焦慮着教學進度和分數。一連串令人戰戰兢兢的日期和數字,如同火鏈般勒住我的四肢,我冷看手腕上紫青焦灼的勒痕,卻不覺疼痛。

我帶着近乎麻痺的肉身,來到了這裏:一座其貌不揚的舊式行政樓。它既沒有旁邊的摩天輪那樣華麗張揚,也沒有馬路對岸皇后像廣場的生氣盎然,它只是一座依附在大會堂邊上五十餘年,散發腐舊氣息的公共圖書館。

自動門應聲一開,圖書館伶仃的氣息撲面而來,像是長者的一口濁氣,夾雜着對子孫許久不來探視的怨氣;架上泛黃起皺的書頁,亦如老人臉上的痕跡斑斑。然而於我,這股書卷受潮的霉氣比任何香濃的咖啡更能寧神。這座佔地多層的圖書館,隔絕了位處城市中心脈膊的眾生喧嘩,為讀者帶來看似垂手可得,卻又無比珍貴的靜默空間。

進入圖書館一刻起,時間彷彿回到我的手上。手機上的行程、工作訊息和背包裏的卷子皆從我的腦海瞬間抹去。我遊走在857和859之間,幾天前講課提到的作家映入眼簾,我一路上只顧與書架上的新知舊雨打招呼,步履不自覺地輕盈起來。我一直相信人和文字之間有着神祕的勾連,掀着書頁時更讓我肯定這一點。我往往能從信手拈來的書卷中找到種種似曾相識的念頭,甚至幾天前念茲在茲的詞彙。這些在圖書館裏的驚喜發現,總讓我流連忘返。




後來,我停在了主題推廣的展示架前,被畫本上梵高的自畫像吸引住了。封面上的梵高神情不悲不喜;眼神失卻焦點,處處流露孤獨。我隨手摘下,原來是蔣勳所著的藝術評論。最近手上剛讀一點點就被迫打住的《孤獨六講》不巧也是蔣勳所寫,更讓我提起勁來,捧到閱覽室好好細味。從前我嚮往多彩柔和的莫奈,對瘋狂的梵高退避三舍,現在想來原是歷練不足。梵高命途多舛的一生對後人來說是傳奇,但對於本人來說純屬悲劇,聽說他死前只賣過一張畫,而且還是由其弟所入。

我在偌大明亮的閱覽室讀着蔣勳破解梵高,身旁也坐着許多梵高,他們獨坐四壁,不苛言笑地埋首書本、電腦,創作着自己的《星夜》。如果當年梵高找到自己的圖書館,不知道能不能讓他克服不被了解的痛苦和知交的叛離,放棄那個終止生命的念頭?掩卷後,我環視一周,才從開始傳來冷氣扇葉呼吸的閱覽室離開。我身上的火鏈依舊纏身,但在圖書館裏我找到了力量,足以讓我懷着笑,穩步向前。

2018年7月29日 星期日

生活的況味

今年的暑假雖然沒有長途歐遊,也沒有文化遺產探勘,但卻份外特別,讓我對生活有了不一樣的體會。

裝修的念頭早在我家發酵許久,從剛開始的敷衍虛應到紙上談兵,再到後來四出報價、貨比三家,總共歷時四年(期間我完成了碩士學位和教師文憑)。踏進第五年(即今年),這項傳說中的工程終於落實。年初許多陌生人先後踏進家門四處量度尺寸,白牆留下他們一系列的數字和記號;緊隨的許多個晚上,父母和裝修公司老闆磋商裝修藍圖,反複修改、暫定然後隨着新的意念生起而推翻;其後又是一輪討價還價,一個電掣要價八百,天花板的馬賽克拼貼工錢另計……每天的數字往來令人心驚膽顫、淡定不來。

破土之日選在暑假第一天。前一天是世界盃決賽,我們在風雨中舉家遷徙,清空了舊居,活像是枝裕和的電影。由於暫住的地方距離不遠,所以搬家的任務毋須假手於人。一件件傢俱先後由爸爸、弟弟和兩位任健身教練和救生員的堂弟抬到五十米不到的新家。媽媽和我則來回推着板車運載一箱箱雜物,以及負責安排餐點。那兩天是一整年裏面流汗最多的日子,也是我近幾年以來真正投入家庭的時刻。藉此機會,我可以把視線從考卷和課業之中,移放同樣需要我的家人身上;我可以暫時把工作卸下,重拾一直視而不見的生活細節。許多紛紛擾擾的舊物隨着搬遷而毫不留情地除去,斷斷續續的雜想回憶也從此告一段落,這一回的清洗,不僅是空間上的清除,更是心靈上的洗滌,好讓我重新審視身外之物的價值,「貼地」而活。

一切似乎隨着我空出來的時間而美好順利地進行着,可是日子總有一兩筆叫人無奈的時刻,正如眼下的居住地因為沒有安裝網絡設備,只能依靠電話流動數據上網,指定數據用盡後,惟有忍受限速人生,或像現在,帶着筆記型電腦到圖書館享用無盡的網絡和空調。

至於限速人生,也帶給我一番感悟,容後再談。

2018年6月11日 星期一

漫長的告別(一)

從村上春樹的作品中發現了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於是展開了這場《漫長的告別》(The Long Goodbye)。

《漫長的告別》讀到一半,漸漸理解村上喜歡他的理由,大概是隔代知音吧?村上和錢德勒兩人都喜愛《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視費茲傑羅(F. S. Fitzgerald)為偉大作家。當初讀《大亨小傳》是為了進一步了解村上的小說,沒想到被最俗氣卻也最純真的蓋茨比打動了。讀《漫長的告別》時,扮演小說敍事者的偵探馬羅還有全書關鍵人物藍諾士都讓我想起蓋茨比。與其說錢德勒深受費茲傑羅影響,倒不如說這是一本向偶像致敬的傑作吧。

偵探馬羅與藍諾士萍水相逢,卻從對方一個迷離的眼神認定了這位朋友,成為了共飲「螺絲起子」的知己,更為了他一再以身犯險。其後,藍諾士捲入一宗誤殺案,對這位陌生好友深信不疑的馬羅為了救他而下獄,而且在獄中對其行蹤絕口不提。馬羅對藍諾士的信任和支持,全憑直覺、毋需理由,也不帶利益計算,這種珍貴的情誼,與蓋茨比對青梅竹馬黛絲的盲目愛慕一樣誠摯。

馬羅重情重義,堅守信念的個性讓我想起了為了夢想奮鬥、意志篤定的蓋茨比;來歷不明、忍辱負重的藍諾士,更是從蓋茨比身上複製而來。藍諾士為前妻頂罪而設下自殺騙局,甘願過著逃犯的日子,更賠上自己的容貌。藍諾士是一名軍人,在戰時與前妻失散,重遇之後發現彼此為勢所迫各自再嫁再娶。當他知悉前妻謀殺了現任妻子時,二話不說為她開脫,更把馬羅捲進麻煩之中。不管是因為對前妻餘情未了還是遺憾愧疚,藍諾士都讓我想起無辜受牽連而成為代罪羔羊的蓋茨比。相信即使結局沒有那一槍,蓋茨比的選擇也會一如藍諾士。

藍諾士、馬羅和蓋茨比的共通點在於他們的信念強大。三人對自己篤信的人事堅定不移,看得比宗教還要神聖。那怕他們都因為自己所信而賠上後果,也無畏無懼,勇往直前。從前讀《大亨小傳》,嘴巴上嘲笑蓋茨比天真愚蠢,以為家財萬貫便能讓女人回心轉意,活該被擺佈;心底卻暗自羨慕這股不惜一切守護目標的力量。多年後讀《漫長的告別》更加確認了這一點,馬羅和藍諾士的選擇看似莽撞不智,然而他們擁有信念,並且不屈不撓地守護着,叫人動容。



羨慕往往源自自身的缺乏。


(待續)










2018年4月14日 星期六

此琴不再

這件事早在心底來回上演了百遍。

每當我在母親嚴厲凶狠的目光下練琴時,總把滿腔的委曲與不忿化作手勁,狠狠插進黑白鍵上,恨不得它應聲而倒。那時的我,早就把初次在琴行敲打琴鍵的驚喜從記憶中刪除,坐在琴椅上的時光好比行刑,每一拍音符都是折磨。

不到兩年,我對它的恨意不減,學習成效當然不見起色,所以我從不在朋友面前提起學樂器的事。母親察覺這事後,就像天下間所有慈愛的母親一樣,馬上為我換了老師。現在回想起來,原是先天不足的我沒有好好培養興趣,換老師也只是把自己的責任搪塞別人手裏,怎會有好結果?其後,母親的心意一轉,我也忙於應付學能測驗,遂與鋼琴暫別了一段時間。

這場學習經驗無疑是失敗的,然而也並非一無所獲。偶爾,當我從書本裏抬起頭,看見安躺於客廳一隅的鋼琴時,總會深深歎氣,然後微微一笑。眼前的鋼琴蓋上了暗紅絲絨布,像一位沒等到丈夫掀頭巾的寂寞棄婦,負心漢隔着兩米不到的距離,想起過去彼此的痛苦煎熬,再也不敢與之相見。然而,她的出現使那無知男子辨清興趣所在,她的存在提醒男子絕不能一錯再錯,必須堅守自己的興趣,做出成績。

直到今天,二十五年過去了,多年來心中的疙瘩即將消失眼前。我在旁默睹師傅打開鋼琴音箱,生鏽的調音釘和鋼骨盡現眼前;師傅再測試琴鍵,響起幾串走調的音符。後來一輪討價還價,他們最終放下些許鈔票,把鋼琴帶走。轉身一刻,我彷彿聽見琴的輕歎,卻分不清是解脫,還是失望。






不知是愧疚,還是懷舊,我後來總是對彈得一手好鋼琴的人另眼相看。

2018年1月28日 星期日

重遊東京.花

(日本的櫻花季轉眼又到,提醒我要把擱了一整年的賞花故事儘快記下。)



粉櫻
雪櫻




十年前高考結束後,我和母親結伴遊東京。當時正值五月炎夏,錯過了櫻花,倒也無損興致,手裏捧着冰凍的星巴克,走在灑滿陽光的銀座。路邊花圃在陽光的照耀下份外鮮艷,衣著標緻可愛的日本孩童牽着父母的手,看着花朵驚呼連連。

明媚的五月天讓我對東京留下不錯的印象,這次重遊,另一個目的是彌補十年前錯過的櫻花季。

坦白說,我對花卉的認識有限,眼界之拙劣,甚至分不清櫻花、梅花和桃花。櫻花一叢叢長在樹上的樣子並不怎樣,地上的殘瓣遠看更像上下班時地下鐵湧進湧出的行屍走肉肩上慘白的頭皮屑。不僅如此,櫻花還異常嬌弱,經不起風吹,也抵不住雨打,一場夜雨便足以打落滿樹繁櫻。然而,風雨卻能成就她最動人絢麗的一刻。我認為櫻花最美莫過於當它雨滴形狀的花瓣隨風脫落,透薄的花瓣受陽光折射下在半空閃爍浮游然後緩緩落地。這樣一場櫻花雨,讓賞花者能把花的嬌美與頹敗盡收眼底,心中的驚歎和惋惜此起彼落。

旅程開初,我在河口湖等到了富士山,卻不見櫻花蹤影。回東京後,接連投奔御苑、六義園、上野恩賜公園觀那人潮擁擠的櫻海,可是未被櫻花的魅力打動半分,直至在鎌倉晝日遇上一陣狂風,親睹了傳說中脫俗的櫻花雨,才別有一番感受在心頭。

此行不枉。









開到荼蘼的鬱金香

小巧可愛的球狀菊花

2018年1月1日 星期一

東京夜空最深藍(石井裕也,2017)



某天讀內地作家閻連科對村上春樹作品的批評,他給村上的作品冠上「苦咖啡文學」之名,批評村上只迎合咖啡館消費者品味,拘泥個人「小傷感、小溫暖、小挫傷、小確幸」,開啟文壇歪風。閻亦指責村上忽視日本民族的生存困境,沒有歷史上大文豪那般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氣派。

我同意村上的作品講究個人(體),直搗個人內心,但社會難道不是由不盡的個體所組成的嗎?村上的小說探討人與人之間連繫的困難和不能、人與社會之間的矛盾和阻礙、人對歷史的拒絕與遺忘,難道以上都不足以反映人類困境?這些不只是日本人的生存困境,更是全球人類共同面對的困境,視野還不算遼闊通達嗎?村上只是慣用不太強硬的語調,精準地堪察問題的核心。

至於閻連科所重視的議題,《東京夜空最深藍》該足以解答。

電影接近兩小時的平淡寫實劇情裏,詳細交代了東京無殼新生代的虛無和不安。311地震後的餘悸未散,日本人便自我催眠般投入2020東京奧運的經濟列車。鏡頭掠過了我們熟悉的東京繁華大街,定格代表城市不斷發展的地盤;看不見髮型時髦、衣著時尚的東京潮人,只見頭髮蓬鬆過長、衣物鬆垮的日本年輕工人。生活是一座巍峨高山,當我們褪去旅客身分,哪裡都是頹垣。年輕工人規律瑣碎的日常(三句不離日常開銷),讓我從不耐煩之中發現了旅日一百次也無法窺視的東京基層民生現象。

然而,導演並不抱持悲憫。那位蓬頭垢面的年輕工人仍然能在茫然之中遇見同樣一事無成的女主角。劇情隨着兩人時而空白,時而並肩的拖沓節奏步向終結。儘管二人多次不期而遇,但溝通方式似乎未能同步,只有在對未來的惶惑中找到共鳴。看着他們一前一後地在街頭漫行,讓我想起魯迅的名言「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兩個人步伐雖未能一致,但至少方向如一、彼此吸引,那麼或許他們走啊走,便能找到某處單純美好的花園苦中作樂。

電影由那位生活渾噩,工作未能發展成事業的女主角一路旁白,吐槽日本年輕一族的迷茫和疑惑,同樣由她點題:即使東京的夜空沒有徹底的黑,但在人聲鼎沸的喧囂中仍綴有獨特而深邃的藍月,悄然升降。(終究還是回到了「小傷感」、「小溫暖」,大概閻作家又要抱怨了……)


今年來不及選跨年電影,就讓這部渾沌微澀的電影結束庸碌失衡的二零一七。二零一八,我盼望人與人之間能夠減少誤會,增長勇氣。